住
吃的问题虽然重大,但促使我离开兖州的真正原因,除了对外面世界的向往,其中之一,是住。
刚到一中的时候,没有那么多宿舍分给新来的老师——那一年进了太多新老师,具体数字我不清楚,大致是六十多吧,而且绝大多数是外地的——学校就挖空心思地想办法。在寄宿女生的宿舍楼里挤出几间,把女教师塞进去。至于男教师,好像是在食堂旁边找了不知一间还是两间大房子,一间十几个、二十几个人住着。好在大家都刚从大学毕业,不懂怎么抗议。而且,进这家县城中学的,几乎都是农家子弟出身,本身也凑合惯了,不会挑三拣四,学校这样安排,我们也就这样住着了。有几个本地的老师,家里条件好的,也不过是在宿舍占一张床,但从来不住,反而方便了同宿舍的人——哈哈,我们都很欢迎这样的人跟我们同一宿舍。
女生宿舍在新教学楼往东,拐过弯去的一个院子里。院里只有一栋楼,和最东头一排简易厕所。大概是三层楼的筒子楼,我们住二楼最北头的几间。跟我同宿舍的有栾海燕,马忠君,马海莲,和教数学的马惠英。海燕和我是大学同学,我俩都教英语,马忠君教地理,马海莲教生物。另外,应该还有其他老师和我们同一间宿舍,可现在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,对不住啊。
楼是筒子楼,楼的尽头是洗漱的盥洗间,可是楼里没有卫生间,上厕所的话,得去楼下院子尽头的公共厕所。晚上去厕所是很不愉快的经历,我能不去就尽量不去。可是,有一次,晚上去厕所的时候,我在院子里见到了一只小刺猬,它哼哼唧唧的,可能有点恼怒在觅食过程中受到了打扰。
另外,院墙外面是一些青砖瓦的小平房,平房的屋檐就抵在小院的墙上。有时候,屋顶上会有只狸花猫经过。跟它打招呼的话,它就拱起背来,嘴里很不友好地“赫呲赫呲——”地叫,一面愤怒地瞪着人。
这样被怼了几次之后,我就不理它了:哼,你长大格外好也架不住脾气臭呀!上赶着巴结你,一次两次地爱白眼也就罢了,每次都这样,我命里缺怼不成?
(不过,我最喜欢的,依然是狸花猫。它们是最像猫,猫品鲜明。始终保持高傲和尊严,是兽类中的海明威:诸般生灵,皆可爱爷,但爷保留不爱你的权力。世界万物,也可以不喜欢爷,爷甚至也可以不喜欢爷自己,但爷必须做爷本爷。)
一中院里,也有友好的猫,是只大白猫。
后来,张冰告诉我,白猫有两只,白猫本猫和它的女儿。
两只猫长得一摸一样,以至于我以为它们是同一只猫。
女儿有个美丽的名字,叫“茉莉花”。
它们住在学校东南角上教工宿舍区,靠路边的一个小院里,是一个老太太的猫。
小院是木头的单扇门,黯淡的原木色。门旁边长着一大丛枸杞,梢头搭在门上,形成一个天然的拱形。
我没见过枸杞红时的样子,想来,一定很美吧……茉莉花长得跟她妈妈不相大小了,但她还要吃奶,每天去妈妈肚皮下面拱呀拱的。把妈妈拱的不耐烦了,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,就只好躲着她。所以我见到的,从来都是一只大白猫,我一直没弄清楚什么时候见到的是茉莉花,什么时候见到的,是她的妈妈。张冰能分清。
不知是不是受了这两只猫的影响,有一阵子,我买了好几条白色的棉布裙子,有一条绣了一点花,花,也是白色的。
教工宿舍区是一片平房,青砖青瓦,在学校的东南角上,有两三排房子的样子。宿舍区往西,紧贴学校外墙围栏的,是一个小花园。茉莉花和它的妈妈,傍晚时就在这里玩。园子里有花有树。树,也大都是开花的树:紫薇、碧桃、榆叶樱桃什么的。园子中间是个花坛,里面种了月季花。围绕着花坛的,是冬青树篱围成的凹字形。在其中一个凹字形树篱里,我发现了一棵野柿子树,我们那叫做黑枣子的。
(这树,有个很好听的学名,叫君迁子。)
(秋天,甚至初冬,果实逐渐*熟,叶子会渐次落掉。叶落后,果实日益变黑,萎缩,不知食用前这东西是不是得像柿子一样经过加工。)
叶子跟柿子树很像,但结的果子小小的,估计不知是谁吃过柿子,把种子丢在那里,它自己就长出来了。那棵树还没长大,虽然已经两三米高了,可是枝干都细细的,已经结了一些果子,在叶子里探头探脑,倔倔的,青涩而好奇的样子。往西出了这个园子,就是学校的南大门了,大门的另一侧,也是一个小园子。两个园子格局相似,相对而立,分踞在大门两侧。(26-03-21)
这两个园子往北,与茉莉花家的院子隔着一条小路,正对着南门的,是实验楼,据说过去也是教学楼,新楼落成后,就改做实验楼了。除了一次参观实验室,一次监考,我没怎么进过这栋楼。仅有的这两次,都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。楼的墙体很厚,从实验室的窗户推测,墙体有半米多厚。房顶也不高不矮的正合适。楼的外墙是青石砌成的,巨大的,厚厚的石块,安然泰然地堆砌起来。整栋楼方方正正,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,我喜欢这种厚重、沉稳、气定神闲的建筑。
(这张图片里的,就是实验楼,但是不知哪位大仙做主,把好好的一栋楼刷成了这可笑的颜色,十足像“珠光宝气”的老爷爷。)
穿过实验楼继续往北走,是一片小广场,种着一些银杏树和水杉。再往北,就是一个荷花池。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。池子是四方形的,被漆成天蓝色的金属栏杆围住。池中间高高地竖着一个老鹰的雕像,也可能应该叫大鹏展翅吧,但更像老鹰落下来,突袭、攫住小动物的样式。
我看那个雕像并不多,真正吸引我的,是池里的荷花,和荷花下的金鱼。
荷花有的种在缸里,摆在围栏和荷花池之间的空地上,和池里的花相呼应。每年春天,都有工人翻种,所以,花开的很好。夏夜,学生下晚自习了,校园里面安静下来,荷叶的清香就弥散开来,让人觉得世界宁静,而安详。荷花的香气,反而没有给我留下很深印象。大概是由于白天太吵,人也必须做事,没有时间欣赏荷花的美与香吧。而到了晚上,荷花就关闭了,所以香味也散发不出来。总之,我记忆里的,是荷叶那浸入灵*深处、若有若无的,安静的香。
花和叶的下面,是清清的水,水里有鱼。其实那是锦鲤,然而我们就叫它们金鱼。我常在吃晚饭的时候,多买一个馒头,搓碎了,扔给鱼吃。
(池里的锦鲤其实并不多,而且也不是什么稀奇的品种,估计就是花鸟市场上一块钱三条的那种,但是当年,给我,大概还有许多老师和同学,带来了许多的欢乐。)
红色、黑色的鱼一伙一伙的,并不格外多,食物落在哪里,它们就飞快地游到哪里,凑在一起抢食,带的水波也热闹起来。金鱼的旁边,总游着许多米糠那么小的杂鱼苗,过段时间,鱼苗就长到米粒大小,再后来,就有一厘米、两厘米长了。
荷花池对着的,靠学校东墙的,是老办公楼。这是个小小的三层围楼,红砖红瓦。楼体外墙上长满了厚厚的爬山虎,所以即使夏天,楼里也是清凉的。
进楼就是一个天井,学校领导和老师们的办公室围着天井,四面叠成三层。正对着楼门的是一些高大的绿色盆栽,环绕一楼的走廊里摆着小些的绿植,和几个大大的荷花缸,夏天缸里开着粉红的花。
大门的左手是门房,99年新安装的打卡机就设在那里。大门右手边的墙上有个小黑板,给全体教师的通知就写在上面。老师们的书报、信函,寄来的时候,也写在上面。各人看到自己的名字,就去门房领取。经过小黑板再往里走,就是楼梯了。
楼梯旁边就是校长办公室。正校长的办公室有两间,外面的一间摆着长沙发和茶水桌之类的,大概算是接待客人的。校长的办公桌摆在里间,我没进去过,不知道具体什么格局。
校长办公室的隔壁是财务室,管财务的会计名字叫庄子茹,是个细看上去面相有点凶厉的中年女人。她穿衣打扮看似普通,细看上去,每个细节都很讲究。每个月的工资结算出来,老师们的工资条就贴在财务室外面的板壁上,大家各自去撕属于自己的一条,知道这个月是发了多少钱。另外,每个学期的奖金也是这样贴出来。最初的时候,奖金是一次性发放的,但是后来,改为每月发一次,额度是每次发。因为恰巧是银行扣个人收入所得税的下线,所以真正发到老师手里的,每次,只有。我很不厚道地怀疑,其实会计做账的时候,每月做的,就是,这样,一面告诉老师发的是,另外25被银行扣税了,一面又避开了银行扣税。至于中间的这25块钱去了哪儿,大概只能呵呵了。
财务室再隔壁,是副校长办公室,当时的副校长叫杜金山,是个戴眼镜的小胖子。他经常是笑着的,但是他的笑容像是贴上去的,不真切。
杜校长的办公室在拐角上,左边,是一间大办公室,不知是哪个级部哪个学科的。然后就是盥洗室、卫生间。
另一头的拐角房间,后来改做了印刷室。印刷室承包给了司机。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,大高个,长得很周正,梳着油亮的背头,穿的也总是干干净净,很考究的样子。他的手里,常年拿着一个不锈钢的保温杯,脸上不温不火。似笑非笑的。他沉默寡言,但是看人的眼神很镇定,很从容,似乎一切都胸有成竹的样子。他是我见过的,兖州一中所有人里,最像领导的一个。他的姓也很古朴,是颛孙,据说跟带体育的颛孙跃芳是本家,可颛孙跃芳的气质,比他可差远了。他的老婆也高高的个子,瓜子脸,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。她的头发已经有点白了,剪短了,整整齐齐地梳在耳后。她的眼神,也是从从容容的。她带着女儿每天在印刷室忙碌,印各种试卷和练习题。这个印刷室很挣钱。
印刷室的另一边,是书记和教导主任的办公室。当时的书记姓周,名字我忘记了。他大概自认跟周恩来是本家,所以说起话来处处模仿那个更 的周。教导主任的名字我忘记了,好像是姓刘。一个中年男人,胖胖的,据说是兖州市的什么*协副主席。他似乎很得意自己的这个身份,经常强调。可是,一个小县城的*协副主席有什么可稀奇的?我爹还是地区的*协副主席呢,又有什么了不起?既没工资又没补贴,不过就是一年到头,两次开会的时候,跟着吃两顿好的而已。鱼翅燕窝、四喜丸子白斩鸡,谁还没吃过么!
二楼和三楼,就都是老师们的办公室了。
高一英语部的办公室在三楼,上了楼梯,穿过走廊,经过高一生物、高一化学、高一物理三间办公室,向右拐过去的超大办公室,就是我们的了。旁边,好像是语文办公室吧,我记不清了。
我们的办公室占了两间,之所以给我们这么大的办公室,是因为我们的人实在是多,足有十二个。老师们分别是甄守昌、张翠云、胡万敏、万洪义、张凤申、陈瑾、陈岩、胡春红,和我们四个(景学成、栾海燕、张向阳、和我)。其中我带两个班,(除我之外,应该还有一个老师也是带两个班的,但是我不记得了),别人都是一个班的教学量。
98年下半年,我刚开始在兖州一中工作的时候,学校的新教学楼刚刚落成。进西门,往南,新教学楼东西走向,几乎横跨整个校园。有的班级已经搬进新楼了。后来,新教学楼东头的大房间收拾出来,从二楼到四楼的三个超大房间,用来做高一到高三老师的集体办公室。开始,我们都搬进了二楼最西头的隔间,大家仍然挨在一起。我的办公桌在第二排最南边,右边就是窗户,我左边是陈岩。每人的桌子上还放着工牌,上面印着自己的课程表。陈岩和我都养了花。我养了一盆红花酢浆草,放在桌子一角,陪着我的工牌。
(我喜欢这种没羞没臊,给点阳光就灿烂的野草样的小花。)
陈岩养了好多吊兰啥的。她喜欢给吊兰剃头,过段时间就把长得好好的盆栽一股脑地贴盆剪光,等它们从头再长新叶子。
我是在这间办公室里开始准备考研的。
年的时候,我们全被打散了,重新分配了授课班级和办公室。大部分老师进了高一组,我被分到了高二组,只有景学成进了高三组。那个暑假我在家多待了两天,回到学校,办公室已经分完、搬好了,张向阳帮我挑的办公桌,在高二文科组中间对顶头的位置,正对着窗户,窗子外面,就是狸花猫经过的那片屋顶。
好像别人都不喜欢那个位置,可能是因为在最里面,进出都不方便,恰巧我喜欢。因为我临近开学才回去,文科组的组长尚老师把我报告给学校,被通报批评。尚老师的轶事是,当年与他同事的女老师高升,调到教育局去的时候,临别嘱咐人家“苟富贵,莫相忘”。呵呵,他的名字我虽然忘记了,可他这个人,我还真记住了。
WinterinJuly