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简介:津渡,从事诗歌散文写作,著有诗集《山隅集》《穿过沼泽地》《湖山里》等,童诗集《大象花园》,散文集《鸟的光阴》《鹭过翠微翻素影》《植物缘》等。年获“小十月”儿童诗歌 奖。
作者:津渡
编辑:帐房伙计
图片:津渡
音乐:李泰祥
无名清供
不知不觉羁留在京已经三载,平日里忙忙碌碌,频于出差与加班,也无从得暇。偶然空闲,不过是去玉渊潭观看鸟雀,辨识花草,这是我个人长久以来的癖好。除了这些,再就是去凤凰画馆,和朋友喝茶聊天,看字画,谈文字,乐在其中,留连忘返。青凯兄坐镇画馆,尤精于字画品鉴,自己所作书、画、印,亦多有可观处,最要紧的是其人胸中深藏“道行”,无论生客故交,交浅言深,都能接住话头,提纲挈领,三两句便点到会心之处,主客之间,言笑晏晏,即刻成为“知音”,所以往往门庭若市,高朋满座。
主人高雅,来的也不是俗客,礼数不可或缺。烹茶品茗,高谈阔论,待人接物却在举手投足、点点滴滴的细节之间,无不熨贴稳妥,润物无声。首先是茶,人是“妙”人,茶自然是好茶,各式茶饼、茶砖、茶包早就精心准备,只待双方坐定,依据客人的口味烹煮。青凯兄喜红茶,滇红、祁红、闽红、正山小种、金骏眉,多有储备。偶尔,也有“生普”,跟紧近年的流行风。大红袍、铁观音,喜爱者也甚众,所以也是画馆常备之物。还有白茶,安吉白片,福鼎白茶居多。北人素喜花茶,寻常的茉莉花茶、玫瑰花茶等等,虽然并非“高级货”,也略备一些,以备“死忠”的“嗜客”。我是绿茶的坚定拥护者,最喜欢的是梅家坞龙井、太平猴魁、采花毛尖,其次是碧螺春、君山银针、江山绿牡丹、信阳毛尖、南北湖龙井等等,总之绿茶都为我所爱。北京是首善之都,如许大的“池子”,容下了来自五湖四海的“道上”朋友,口味与品味不一,所以备茶、烹茶都很重要。
?墨兰摄影:津渡
然后,案头陈设更要做足功夫,在于文人的心性与雅趣都在其中。倘若案几上都是粗笨家什,污人眼目,岂不大煞风景?一粲而已,看客自然会心。青凯兄中原人士,师承亲炙却多在南方,江左的气候风物、人物风流,青凯兄向往既久,人虽在北方,日常行止却是典型的江南做派。养菖蒲,虎须金钱,石蒲唐菖,乃至东瀛彼国的姬竹叶菖蒲、金边香蒲等等,都广有种植,估摸着也有数十盆之多。又养兰,春兰、春剑、建兰、墨兰、蕙兰、寒兰盈室,不止几上,窗台,书案,甚至过道两边,也都摆满,真个是“兰、草”之家。
茶案上,整套的茶具之外,还会有盆景植物,菖蒲或是兰花,又或是用应景的时令植物做成插花,放在醒目养眼的位置。至于小巧玲珑的假山、怪石、香炉、漆器、铁如意、各色茶宠,以及众多釉彩新鲜或是斑驳剥离的新旧器皿等等,也依序而放,供来客谈吐之余,眼眄心抚,把玩摩挲。有时,案面与器皿之中,还会有内容丰富的“物事”。北方气候干燥,也有干燥的好处,桌上干果居多,譬如葫芦、木瓜、柿子、桔子、大枣……文人有心,无名之供,借以彰显情感寄托,心性与趣味。青凯兄的案头,四时变化,各有寄寓,主客之间交谈寒喧,言语之外,诸般物事视觉冲击,恰在其时的气息弥漫,足以让人心念感受,濡染话题,谁说这不是另一种隐秘的交谈呢?
不止茶台,窗台、书案、玄关、酒橱、高低柜、多宝架、神堂,甚至楼梯板上、房间里的空地,大抵都用来作为清供的场所。有人喜欢莳花艺草,摆放花盆,这是生活裕余,一份闲适心境的滋养。做切花,插花,用时令新鲜的花草,采下叶子、花枝和果实,用来妆点,置于空地与各种器具之上,那就是更加精细雅致的生活了。
?鼓槌石斛与铁皮石斛摄影:津渡
文人略有不同,多会在茶案与书案上用心经营。养植物,也会苦心孤诣。案头上,我见到最多的是菖蒲。其次,梅、兰、竹、菊、水仙、石斛也是“常物”。胸中自出机杼,也有摆放绿苔、灵芝、荇菜、碗莲、昙花、海棠、枸骨、*杨、石榴、六月雪、金弹子、对节白蜡等等的,总之多是山野林壑之物,以清冷孤高,卓尔不群为要。大俗即大雅,牡丹、芍药、山桃、海棠、紫娇、茉莉、莢蒾、铜钱草、八仙花、大花仙客来等等,不一而足,随着生活与思想的逐渐多元化,这些盆树、盆花、盆草居然也上了文人的案头。
?馨口蜡梅摄影:津渡
插花就更多了。梅花最负盛名,品性贞洁,傲寒清高,“插枝梅花便过年”。莲的拥趸者也不少,插荷花,“出淤泥而不染”,“香远溢清,亭亭净植”;插莲蓬,“一连高升”、“连连高升”;甚而至于,整片大荷叶也摘回来,翻盖于大型敞口器皿中,“和和美美”。再有,插百合,万事如意,天作之合。插向日葵、蓼花、月季、杏花、梨花、李花……如此等等,不胜枚举。又有一说,湿插,白兰、枇杷、石楠、拐枣、蕨草、红豆、火棘、卫矛、忍冬、南天竹、丝棉木等等,依了季节,或观叶,或观花,或是观果,连枝带叶,花果齐全,总之是入眼不俗,蕴含深意。干插也有,插芦苇、黍枝稷、花烛、青葙、白芒、狗尾巴草,麦穗、野燕麦、雀稷、高粱、薏米、乌桕……无有穷尽,只要有适宜的花插,用心匹配,放诸书斋,就会让人眼目为之一亮。
?菝葜与拐枣摄影:津渡
有人说,我写什么就摆什么。也有人说,我画什么就摆什么。还有人说,我想到什么就放什么。这些都不用计较,全都是“心底的事”。植物真是慷慨,满足了那么多人的心意,对应如此众多的性情癖好,成就了文人的眼目、心境、气节与精神。
插花之外,还有摆盘。摆盘是概而括之的通俗说法,实际上或置于器皿之中,或置于器具之上,也有看起来漫不经心,随意摆放在桌面上的,总之都是一个目的,书香之外,再增添一份风雅。一般来说,多是水果,也有不作食用的植物果实。北方有条件,什么果实都风干,干透了,别具风味,比如木瓜、佛手、葫芦、柑橘、石榴、柿子、松果,又比如大枣、山楂、薜苈、莲蓬、鸡头苞、扶芳藤、菝葜,林林总总,精彩纷呈。不止这些,还有人索性将大南瓜、老冬瓜、玉米棒子,秋冬一到,放置案头,既经得起久贮,也让人心里能够感到富足、踏实和安逸。
?莲蓬摄影:津渡
叶子也拿来用,色泽翡翠的芭蕉叶,金*的柿树叶、枇杷叶,鲜红的卫矛叶,形态各异、颜色多样的杜英树叶……只有人想不到的,没有做不到的,想方设法,总是能变出花样来玩。
青凯兄广交朋友,他在诗人和书画家的圈子里,不时掀起一场来自朋友圈的风雅秀。我性情冷漠些,喜欢自个玩儿,凑过一次热闹也就罢了。我的桌上,湿插过梅、茱萸、檫木、七叶树的花朵,干插过葵花、芦苇、莲蓬与薏米,也摆放过君迁子、广玉兰、喜树的果实。佛家云,与有缘焉,内心自知,遂有感应。
关于野菜
前日与弟弟吃酒,说到野菜。伯夷、叔齐不食周粟,跑到首阳山里采薇,大概是关于野菜 的故事。薇,俗称大巢菜、野豌豆苗。换了现在的说法,伯夷、叔齐是掐了野豌豆尖来充饥。这是发生在中原的故事,私底下却一直把这笔账记在北方,或许是我在江南淹留太久的缘故罢。
河南人有道有名的野菜,荆芥拌*瓜,犹如碧丝缠绕玛瑙,一盘子的翡翠琼瑶。*瓜爽脆甘甜,仿佛独当一面,而荆芥嫩柔若丝,却有一股子从深沉里裹挟来的清寒与苦涩,一不经意,咀嚼出味道来,就会让人念念不忘。说到底,荆芥才是这道菜真正的主角。我着迷这道菜,是把它当作一盘生活,个中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。西欧与东洋,多用山葵来磨成绿芥茉酱,那是 的调料。国人却多食用*芥茉,原料不同,主用芥菜籽。制作芥末,荆芥也是其中的原料之一。
?荆芥图片来自pixabay
北方人爱吃的野菜还有桔梗,茎叶用来凉拌,或是生炒。进入山东、河北,桌子上多的是薄荷叶和龙须菜。那年在京进修,滞留三月有余,学校里的凉拌菜,还有穿心莲。居然也端上桌来当菜吃!这东西,临睡前噙上一片叶子入寝,三两日,便可治愈舌裂。这倒不是我的发现,是威海的一位民间老中医教我的法子。植物入药,不胜枚举,中医的方子想来大家都知。吃药与食补是两回事,食补与吃趣也大不相同。藏红花煲汤,雪莲泡茶,发菜做羹,虫草炖盅,这也是些吃法。我听说在*河堤岸上,掘开一块约同足球场大小面积的沙地,才能得到一小把发菜。我因此再也不吃发菜,生怕破坏生态,贻害子孙。后来,见到网上发起签名,拒吃虫草发菜,于是郑重地留了名,至今也不曾违约。
开了春,三三两两,结队去剪白蒿,挖荠菜,踏青,欣赏风景,借助劳动舒展筋骨,享受自然无私的馈赠,增加餐桌上的内容,这是北方的风土人情吧。其实荠菜,不为北方专美,南方也有,遍及全世界。北方人用来包饺子,咬下去,齿颊生芬。苏南浙北的人家,新鲜的艾蒿头、地丁菜捣成汁,和了糯米浆,蒸成青团子,小篮儿拎着,满街叫卖的都是。再往西南,安徽、江西,还有两湖,素有挑地米菜的习气。地米菜就是荠菜,叫法不同而已。地丁菜、百花头、清明菜、鸡心菜、*蒿菜、山萝卜苗,也是它,另外的称呼罢了。
我以为南方的野菜种类居多。气候温润,潮湿多雨,天然的植物王国。植物的根、茎、叶、花、果,都可作为野菜。南方多竹,出冬笋、出春笋。又多产蕨,做蕨根粉。凤尾蕨刚拱出土的嫩芽,冠以“龙头菜”的美名出售。百合的鳞茎挖出来,可以和西芹拌炒。阳霍,不仅是根茎,嫩芽与花穗也拿来食用。吃不完的根茎,磨成粉,炸成片,也是吃法。早春,掐了香椿芽和刺五加皮的芽头,可以用来爆鸡蛋花,跟小葱爆蛋类似。清明节前,挑马兰头的人趋之若鹜,以至于乡野里人头攒动。摘灰藜顶打牙祭的人,亦不在少数。车前子的嫩苗,焯了水清炒,也作盘中餐,只是略微苦涩,吃客少些而已。
?棕笋摄影:津渡
进到四月,野韭菜和水芹陆续走上餐桌。池塘和水涧边采下的水芹,自然而然一股清苦的香味。野韭菜香得十分浓郁,用来炒腊肉片是中吃的菜式。因为香味的缘故,我们还用韭菜秆伸进虫洞里去作诱饵,专钓一种俗称“白玉老虎”的虫子。至于南瓜藤的端头,剥掉丝,置盐水里捞焯,或是搁滗子上焖饭,也是我钟爱的。这两年,丝瓜秧后来居上,大有取代南瓜藤之势。芝麻、*豆的嫩叶也吃得,中原和北方的人家油炸,金*酥脆。闽南人吃棕笋,用来烧肉,做汤。棕笋,又叫棕榈木子,说白了,就是棕榈花,棕榈树上新生出来的肉穗花序。
秋天里,野韭菜抽薹,辛香老辣,大人们用了红辣椒皮子炒薹头,用来佐老土烧,我和弟弟却是不敢下箸。野地里还有种“小苦儿瓜”,南方北方都有,学名马泡,袖珍西瓜一样的外形,卵圆,浑身布满条纹,脚拇趾头一般大小,我老家用大麦酱腌了吃,美味。小时候,还把红薯叶下面秆剥了皮炒着吃,贪吃得多了,舌苔都是黑的。甚至,芋头的茎秆用镰刀割了回来,剥了皮,用了柴火余烬去煨汤;剥得多了,吃不完,放在太阳底下晒干,挂在廊檐下,冬天里取下来,和着豆渣饼放汤镬里煮,也是“殊为不恶”的吃法。
夏天里吃得最多的是马齿苋,醋溜过后,酸酸甜甜,解凉。收割了*豆、绿豆的田地,一阵秋雨,遗留的豆子生了绿芽,也拔回来炒了吃。冬春交接,板蓝根挖出来,一来丰富口味,二来防治感冒。夏天里还吃鱼腥草,重庆人爱吃根,直呼鱼腥草,四川人爱吃嫩苗,又一种称法,曰折耳根,把根叫草,把草称根,这是有趣的叫法,有兴趣的朋友们可以去了解一下,到底是为了什么。还有老人家,采了夏枯草用来做蛋花汤,这个难吃,我是下不了咽。不管如何,这些都可算作野菜吧。
?白花荇菜摄影:津渡
北方有很多关于榆钱的吃法,清水洗净后蘸着糖吃,还可以做窝头,包饺子。打小里经常看到榆钱,但我至今也没有机缘去尝它一尝。听说过祖母剥了白榆树皮和榔榆树皮,和了观音土做汤圆吃,差一点腹胀送命,这是一九五九年和一九六○年的事了,那样辛酸的生活,幸好我没有亲历。南方,福建人用山茶的芽尖同小鱼一道裹了面粉油炸,香味馥郁之极;也有直接用来做汤的,清爽得不得了。云南西双版纳,人们用菖蒲来烧鱼。我知道菖蒲有*,容易麻痹人的神经,但他们吃得津津有味,这是我亲眼所见。斗胆一尝,鲜美无匹,着实令我叹服,只是我不知道他们的烹饪秘诀罢了。还有枸杞叶,福建人也用来做汤,真个叫好,薄柔嫩滑,仿佛入口即化。不独有偶,山东人也有这做法。山东人还有道汤,是用野花生嫩苗来做的,在朋友家品尝过几次,果然爽口,不仅去油腻,而且齿颊生津,妙不可言。调京工作后,租住在翠微西里,沿河的白杨树开花,穗子飘落一地。三三两两,也有捡拾的人,问做何用,毫不含糊地回答:做菜,吃!令我大吃一惊,可惜无此口缘,只能臆想。
树上的物事,小时候还吃过槐花粥、桂花糕,印象里,胡颓子的果实可以摘下来生吃,还可以和银耳放在一起煲汤。摘胡颓子是个技术活,小巧的手,要穿过密集的枝杈,准确地找到果实根部,灵活地采摘。我小时候便很沉浸于做这活计的感觉,有一种专注和遐想在内,还有隐隐而来的喜悦。说起摘桂花,我们便要粗鲁得多,那哪里是去“摘”,而是“劫掠”。我们拿了油纸伞在树下倒转过来,一阵猛摇树枝,花雨簌簌,于是桂花全都落到了伞盖兜里。隔壁的姐姐快出嫁了,见我这做派,笑得花枝乱颤。她做了好多小小的纱袋,挂在花穗子下面,等着桂蕊承露,自自然然地掉落下来……如今想来,这些都是美好的旧事。
下过雨,潮湿的树林里,枯腐的树干上可以采摘到木耳和石耳。林子底下,多的是野蘑菇。牛肝菌,是令人忘不了的 美味。湿地皮上还可捡到地衣,用上年的盐齑菜一起炒,是一吃;爊小泥鳅,又是一吃。都是下得去饭的好菜式。我这样怡然自得,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。吉林通化的朋友告诉我,那地方的深山里产一种鸡枞菌,远胜过牛肝菌。在内蒙,肉苁蓉除了药用,可以用来熬粥。宁夏的朋友们每次总会拿射阳来说事,他们说炖出来的汤简直是神仙汤,不可方物。
不管如何,我还是有偏见,更偏爱南方。南方是水乡,就是在水田、塘堰、河沟里,都可找来可吃的东西。野茨菰挖出来,清炒稍嫌涩牙,与猪油渣子放在一起炖,却可脱去涩味,又粉又甜。野生的莲藕自不必说,一般拿来清炒,或是煨汤。鸡头苞是好东西,听说可以补肾,我们小时候却只是剥了刺梗上的皮,用来做汤。它的果实剥脱开来,像石榴籽一般地生吃,只是吃多了麻木口唇。芰与菱,除了生食,还可以蒸熟,放上冰糖做成甜菜。荇菜的吃法古来有之,细柔的茎浮着,一缕碧丝荡漾的清汤。莼菜水面下的嫩芽,富含果胶,采下来做汤,却是绵柔滑腻,有“富贵汤”的美誉……
?茨菰摄影:津渡
故乡的野菜如是,着实令人遐想。况且今时,野菜以保健的名义,打着绿色食物的旗帜,早就进入到高级餐馆,令人刮目相看。不管如何,无论寻常百姓,还是“老饕”,都会有一个故乡,野菜是一方土地固有的姓氏吧。我尤其想念的,是故乡的芋环。从沙地里挖出来,一根根雪白娇小的螺旋体,忍不住地让人凝睇怜惜。顾名思义,老家人还把它喊作宝塔菜、甘露子。竟陵以南,汉江以北,那块水土出此尤物,那是我老家所独有的野菜,我在此做个广告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