视频、图文|叶丹颖又到了草长莺飞的 四月天,趁着放假和阳光晴好,想必小伙伴们都出门踏春去了,赏樱花,扶柳叶,和二月兰合个影。大半个月前,我和作家肖复兴老师一起逛了逛天坛公园。那会,天坛的春天还在蓄势待发,花未开,古树却始终郁郁苍苍。今年初,肖复兴出版了《天坛六十记》,记录了他在天坛里画过的画,遇见的人。因为拍摄的缘故,我得以近距离观看了肖复兴坐在廊柱边认真画天坛里的人,同来往的看客们亲切地唠上几句,并听他说起与天坛从小到大的特殊感情——“任何人都会有一个心爱的地方,这就跟任何人都有一个心爱的人一样。你不可能这一辈子都没有一个心爱的人,即使他一辈子没结婚,一辈子不搞对象,他也有心仪的人,你信不信?”天坛,于肖复兴,就是这样一个心爱的地方。肖复兴在天坛肖复兴是个地道的老北京,写过《咫尺天涯: 的老北京》《蓝调城南》等不少关于北京记忆的书。不过很多人初识肖复兴,也许是从小学的语文课文里。不知道你的童年记忆里还有没有《童年的小花狗》《荔枝》《花边饺子里的爱》或《那片绿绿的爬山虎》的印象?在《那片绿绿的爬山虎》里,肖复兴曾回忆叶圣陶给还是小学生的他写过的作文评语:“肖复兴同学如果没有在这几件有关画画的事上深受感动,就不能写得这样生动自然。”但肖复兴告诉我,上学的时候,他的美术从来没有得过“优”,美术课老师给他的 成绩从来就是“良”,所以这也很打击他当时画画的积极性。时隔几十年,退休后的肖复兴重新捡起画笔,在天坛公园里画每天来来往往的人,也画天坛里的一草一木、亭台楼阁,一画就是11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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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爱好就是你的拐棍”年大年初一,肖复兴遭遇了一场车祸。京沪高速公路上,一辆高速行驶的车从身后追尾,他乘坐的车当即被撞翻在土地上。医院,一照片子,医生给的结论是——“骨折了,住院吧。”两根脊椎骨断裂。接受完手术后,等待肖复兴的就是漫长的“养”,直到骨头自然愈合。为了以后病患处不复发,他只能听医生的话,乖乖躺在家里。“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”都只是别人安慰他的话,日子怎么过还得靠自己。为了打发百无聊赖的时间,肖复兴让家人给他买了画夹、本、笔、水彩,又借了几本画册,他照着开始画。“敢画、胆大、敢下笔”,是肖复兴对于自己画画经验的总结。画画中的肖复兴其实,车祸前几年,在出版《黑白记忆——我的青春回忆录》和《蓝调城南》时,肖复兴就画过北大荒和北京街巷的速写,但他依旧只把自己当作一个“几乎是零基础”的画画学徒。对画画最初的热爱,源自童年的一本笔记本。那是五十年代,肖复兴的姐姐被评选为“劳动模范”,获得了一本美术笔记。笔记本里的插页,都是当时我国最 的画家所画的油画、国画、版画。肖复兴从那些插页里 次见到,原来画可以这么好看。等到上初中的时候,肖复兴班上有两个画画得 的同学,一放学就去学画画,拜的是我国 画家吴镜汀先生为师。学画的方式就是他们把自己的国画作品拿给吴镜汀看,吴镜汀给他们指点,再给他们随手画两笔。肖复兴家和吴镜汀家就住在一条街上,但他自知自己从小没学过国画,水平不够,不敢登门,怕露怯。于是,每到第二天上学,肖复兴就馋着两个同学看他们前一晚带去吴镜汀家画的画,让他们告诉自己吴镜汀是怎么教他们的。肖复兴就这么间接地偷了不少师。画家吴镜汀(图片来自于网络)尽管,从小喜欢画画,但读书年代,肖复兴的美术成绩从来没有得过“优”。“优、良、中、差,美术老师给我的大部分成绩都是‘中’,偶尔给我一‘良’,从来没有得过‘优’,所以心想我的水平可能不行,积极性备受挫伤。”对画画的喜欢从此就像一颗种子埋在心里,一直到肖复兴退休后,这颗种子又重新破土而出,肆意生长。退休11年,肖复兴画了11年。从一开始“透视都没有”“比例都不对”,到现在画作被作为插图的主角印在新书《天坛六十记》里,肖复兴否认了自己的天赋,而全部归功于时间,“任何事情你坚持11年,也得有点进步吧。”《天坛六十记》作者:肖复兴版本:长江文艺出版社年1月在采访肖复兴的一个下午里,他用了不下十次“鼓励”一词,甚至是用“极大的鼓励”,来描述别人出版了他的画,或在报刊杂志里印了他的画,或是读者、路人赞许了他的作品。他心里有一杆秤,“有多少人画了一辈子画,可能都印不出来,人家画的比咱们强多了。”画画,对肖复兴来说,就像每天记日记一样,是自己给自己找乐的事。他把画画、写大字、跳广场舞,都归入门槛 的、退休最良好的养老方式。肖复兴在天坛画画随着退休之后,人与外界切断联系,生活半径越来越狭窄,肖复兴深谙退休老人的孤独,和爱好的重要性——“爱好就是你的拐棍,没有这拐棍,你就可能跌跤,或者你就不愿意出门,有这拐棍,就能帮助你走得远一点。”他见过很多人老了,就不再有年少时学习的劲头,觉得什么都不值得学,学也学不会了。没有了学习的欲望,人的活力就没有了。画画,逼迫着肖复兴一直保持学习的状态,“觉得还有点事可干,生活就还有奔头。”02
天坛里的芸芸众生作家出身的肖复兴,其实也是用画画的方式在观察人、接触人、想象人。他发现,如果没有画画,只是自己坐在长廊上休息,没有人会吃饱了撑着来找他聊天。而当他开始画画,就会有人围过来跟他交流,“这比你画画还好玩。”即便没有人来交流,也会有他对周围人的想象。当一群穿漂亮衣服的女人过来,肖复兴的脑回路就已经展开了想象——她们是朋友,还是街坊,还是同事?她们为什么凑在一块?天坛里的游客,就像《深夜食堂》里的食客,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而来,画画的肖复兴就像《深夜食堂》的老板,见证着芸芸众生的某一段人生悲喜。与《深夜食堂》不同的是,天坛是一个更开阔的空间,也因此会遇到更丰富的人生。让肖复兴印象深刻的是一个88岁的老太太。那是个温暖的秋日中午,藤架下全都是树荫。肖复兴画着坐在他对面貌似睡着了的老太太,等他画完准备走的时候,老太太开口了:“你画我了吧?”肖复兴赶快把手里的画拿给老太太看,问她:“您看画得像不像?”老太太看了一眼,没搭理他,说:“我也会画。”于是,画了朵牡丹花。“当时我就特别感动,我说您88岁还能画牡丹花,我88岁还不知道我在哪,我还能不能活到88岁?”天坛的古树肖复兴迷恋在天坛观察老百姓的生活状态,打动他的也往往是人们的喜怒哀乐和对生活的态度。见我的前两天,肖复兴碰到有个老头,看完打牌,又过来看他画画。走的时候,他俩人一块从天坛东门出去准备回家。但老头说他先不回家,要先上王老头炒货买栗子去,“不是我爱吃这口,是我们家那口爱吃。我天天上天坛里逛,人家在家忙活一天,我就不好意思,回家不好交代。这不让我买栗子,我就赶快给她买栗子去。”在《天坛六十记》里,肖复兴记录过一位母亲。她的女儿才刚过三十岁,在西藏摄影时,不幸遇车祸身亡。女儿的未婚夫就要和别人结婚了,他把女儿的相机交给了这位母亲,让她想女儿的时候可以看看相机里的照片。一直不敢打开相机的母亲在清明节前忍不住打开了,她看到相机里面存储得最多的照片,都是拍的天坛。“从那天起,我就想,西藏太远,我去不了,天坛就在北京,我去得了,就用孩子的这个相机,把天坛里孩子拍的这些景物,按照她拍照的位置和角度,再拍一次。”因为画画,肖复兴路过一段段陌生人的命运瞬间。也许只是一面之缘,但有些人的面孔会一直留在他的记忆深处。天坛里的芸芸众生年1月20日,大寒,天坛里已经沿道路挂起了灯笼,但一个人都没有。肖复兴还纳闷着,怎么春节前人那么少?当晚回家,电视上就播出,钟南山说新冠病*肺炎存在人传人。肖复兴记得,在年前的 日子里,一个上了岁数的环卫工人过来看他画画,说:“你画得不错。”肖复兴说:“我都是瞎画。”俩人这么聊起天来,他知道了环卫工人是山西人。天坛里的一位环卫工人当肖复兴问他:“过年回得去吗?”环卫工人信誓旦旦地说:“回不去,过节这到处都是人,我在这打扫卫生,能回去吗?”结果,第二天,武汉封城。“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轨迹,都有他的喜怒哀乐。实际上,他的喜怒哀乐跟你的喜怒哀乐是相通的,他回不了家,如果你也回不了家,你是什么感受?”疫情后,肖复兴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环卫工人。他不知道,那一个春节,他到底有没有回家,回家后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?03
老百姓的天坛在天坛里,肖复兴看过很多推轮椅的人。一天下午4点多,他看到一批六七十岁的残疾人,在天坛西门的进门甬道上聚会。这样的景象在故宫不可能见到,在颐和园也很少见,因为它们距离远,在公园里上下也不方便。天坛里坐着轮椅的人除了残疾人,天坛里,也容纳了很多生活里的失意者。肖复兴告诉我,天坛里那些每天早上练功的、跳舞的、唱歌的、拉琴的,在长廊里打扑克的、下棋的,大部分其实都是八九十年代的下岗者。他们领着一份不多的工资,吃没有问题,有老年证坐车也不用花钱,但平时都住在拥挤不堪的平房里,又由于早早下岗,与孩子之间也会产生隔膜。“他们之所以到天坛里,就是为了消磨时光,打发自己的落寞心情。”在天坛里,还有一批肖复兴经常见到的失意者,是当年跟他一批去北大荒插队的人。粉碎四人帮后,抓住这一节点的人,人生发生了命运的转换,而失去节点的人,就再也赶不上这趟列车了。每个月第三个星期日上午,这些“没有赶上列车”的人就在天坛东门进来后右手一拐的地方聚会,互相倾诉,抱团取暖,诉说过去的友谊,聊以安慰今天的日子。“他们以谈过去为主,不谈现在,现在都是辛酸泪。谈过去,还有点青春的回忆、青春的理想。青春总是美好的,再痛苦也是美好。”天坛里的失意者,让我想到深圳三和人力市场旁边的龙华公园,以及英国作家萨基的短篇小说《*昏》——“公园小道上空荡荡的,默默无闻的人们或在暮色中静静穿行,或低调地散坐在长椅和木凳上……在他看来,*昏是属于失意者的时刻。经过奋斗却惨遭失败的男男女女,总想藏起自己的霉运和失落,免受好事者的打探。他们趁着*昏纷纷出来活动,在昏*的光线下,那些寒酸的衣衫、耷拉的肩膀和忧郁的眼神才不至于引人瞩目,起码不会被人认出来……游荡在暮色下的人们显然不愿承受异样目光的窥探,他们选择昼伏夜出,等待这片游乐场上原本的主人离开后,才安心地出来舔舐伤口。”天坛公园一景天坛的功能,与故宫、颐和园不同,它对老百姓更加友好,是属于老百姓的后花园。天坛没有故宫那样丰富的馆藏,也不似颐和园有山有水,但天坛有自己的意味。在肖复兴看来,天坛对普通人的意义是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,“它不是你的点缀,不是一年一次的生日蛋糕,它是你每天的粗茶淡饭。”自从小时候去过故宫,肖复兴坦言,自己其实已经有几十年没去过故宫了,“一想到那人那么多,进门也不容易,就不愿意去了,不像天坛,想进来就进来了。北京人谁没事天天去逛故宫去,但是他可以天天上这儿来。”小时候的肖复兴常常从天坛东门的一个豁口跳进来,不花钱,虽然五十年代的天坛门票也只要5分钱,但省下来的钱可以用来买零食。那时候,红果冰棍一根三分钱,北冰洋一瓶一毛五,果子面包一个一毛五。每到节假日,天坛里会出现很多拖着行李箱的外地游客,这是在故宫、北海、颐和园里都很少见的景象。背后的原因自然是天坛离北京老火车站和南站都不远。对于他们中的有些人来说,可能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来到天坛。外地游客到天坛,喜欢聚集在祈年殿打卡拍照。肖复兴理解他们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天坛,肯定要去最 的建筑看看,但他也希望让外地游客知道,天坛其实还有更丰富的地方,也值得去逛一逛,看一看。天坛里自拍的游客04
逝去的老北京疫情后,当肖复兴又一次踏入天坛,已经是去年的四月份。几个月不见天坛,他看到戴着口罩的人们彼此既要保持一种距离、又渴望交流的状态。那时,天坛里紫藤萝开了,二月兰遍地都是。天坛公园里相互依偎的老伴让肖复兴不可思议的是,天坛竟是以这种姿态来迎接人们的,“好像大自然吃凉不管酸,照开花开花,关键是人,相比大自然来讲,人更脆弱一些。”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。今天的天坛,已经再也看不到大合唱的壮观场面,也看不到满天飘舞的风筝。还记得那是去年的7月初,我在天坛东门附近上班,下班去地铁经过红桥市场旁的人行天桥时,拍下了天坛上空的荧光风筝。我当时随手拍的天坛风筝小视频没隔几天,天坛公园发布公告,全面禁止放风筝、合唱等活动。没想到随手拍下的画面成为了无法复刻的历史。截图来自于天坛公园微博合唱被禁,在肖复兴看来是一大遗憾。“老百姓合唱,是给你天坛的一道景色。那时候唱歌惊天动地,有些老外他没见过这阵势。合唱也不摧毁你树,也不 你花草,就说有噪音,能有多少噪音呢?就是礼拜天,大家聚着唱一上午一中午,你让他唱,多好。”消逝的不仅是天坛的风筝、合唱,还有老北京的建筑。有一回,肖复兴去花市清真寺,找了半天没找着。尽管花市清真寺、火神庙这两大建筑还保留着,但是它们周围的小建筑全被替换成一片高楼。藏在楼群里的清真寺,不再是肖复兴儿时看到的景象,“很失落,北京城的样子没了。”他清楚,真正的大的建筑不会被拆,“但问题是,北京城不是全都由大建筑所构成的,北京城还是由胡同、四合院所构成的,它是她的毛细血管,是她生命的细胞。你把这些都拆掉了,光剩那几个大建筑,就很孤零零的感觉,不伦不类了。”所幸,年过去,天坛还在,天坛的松柏依旧长青,尽管期间,这些古树也经历过*阀混战,也曾被当柴火烧。行走在天坛里的肖复兴在《天坛六十记》里,肖复兴写过他的一个中学同学,放弃了广安门宽敞的楼房,搬到天坛墙根下,住进面积和质量都不如前者的旧房,只为完成一个心愿——“一到晚上,夜深人静,把窗子打开,就能听见天坛里风吹来松柏滔滔的声音。”其实,这样的选择既不叫作傻,也不是崇高,而只不过是,此心安处是吾乡。这样能让你安心的地方,大抵每个人一辈子都会遇到过。正如布罗茨基在他的诗歌《蓝调》里,描述了他从曼哈顿被迫搬到河对岸的心情,“我会搬走我的家具,我的旧沙发。/可我该拿窗子里的风景怎么办?/我感觉已和它结了婚……”天坛,对于这位中学同学,对于肖复兴,对于习惯了步入天坛的南城百姓来说,大概就是这样“已和它结了婚”的存在吧?这是我画的肖老师,像吗?叶丹颖谢谢你读到这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