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和一二九爱国运动80周年的日子里,我弟弟陆征冒雨跑到北京植物园樱桃沟,在“一二九运动纪念亭”拍摄了一组《铭记战争历史 传承爱国情怀》主题展板图片。其中一张矗立在樱桃沟元宝石下方沟渠上的“保卫华北”石刻图片格外醒目,不禁勾起了我对寻找这块历史遗迹的回忆。
一、听闻石刻
最早听闻这块石刻是在年前后,我考高中那一年。从妈妈口中偶然得知,有一块爸爸当年参与凿刻的石头在樱桃沟里。至于石刻来历妈妈没有提及。一次,我问百忙中的父亲,是否有其事,父亲肯定地回答:“有!”当年,为表达爱国青年和全国人民的抗日心声,确实在樱桃沟的沟渠中凿过那么一块石刻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,虽到过樱桃沟,却无暇下渠寻找。20多年过去了,石刻是否还在,不得而知。
那年月,父母工作忙,我又住校,谁也没把这事刻意放在心上。“文化大革命”爆发,父亲首当其冲,在遭受不断批斗、折磨和超体力的劳动中患了严重的心脏病和体位性低血压,经常晕倒休克,丧失劳动能力后被放回家。一向沉稳低调的父亲,不时倚靠在床头,和同样重病卧床的母亲回忆起他们的青春岁月,回忆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,回忆当年他们在革命根据地的战斗生活,回忆他们的战友和当年在战争中牺牲的死难烈士。
位于京西香山主峰一侧的樱桃沟,“文化大革命”中很少有人涉足。这里泉水淙淙,绿树成荫,全然没有城内的喧嚣,小妹妹时常独自一人去那里躲清静。一次被父亲问起,她才告诉家人她在西山发现了这个“世外桃源”。
“樱桃沟”三个字,就像一块石头在水面上激起涟漪,让父亲陷入了沉思。当时父亲头靠床头,双眼凝视远方,表情深邃凝重。片刻后,他才向我们回忆起当年京郊樱桃沟夏令营及“保卫华北”石刻。这是我 次从父亲的口中得知“保卫华北”石刻的来历。
父亲说,那是年7月,在东三省已沦陷、华北面临危急的形势下,为迎接全面抗战的到来,培养和输送抗日骨干和有生力量,北平学联和民先队在西山樱桃沟举办了 期夏令营。营员是来自北平多所大、中学校的民先队员或具有双重身份的共产*员,余人。他们在樱桃沟的山坡上,在元宝石下的泉水边,在东山破旧的小亭子里安营扎寨,开始了为期一周的夏令营生活。
元宝石下溪水边的一块山石前,有一片开阔地,是当年夏令营活动的中心地区。这里既是营员们一日三餐和每天训练归来的洗漱场所,也是每天听讲座、研讨社会问题、理论问题和抗战局势的“大课堂”。
父亲当年是具有民先队员和共产*员双重身份的营员,同时还担任夏令营的司号员。每天黎明,父亲都要越过这块山石,攀上沟西耸立的巨大峭壁,吹响*号,唤醒营员,开始一天紧张、艰苦而又充满朝气的训练生活。
那块山石就是当年的“讲台”。大家围坐在山石旁,听杨秀峰、*松龄等教授分析抗日战争的局势,听总队长兼*事教官白乙化等阐述*事理论、作*事报告。大家在这里争相传看《中央关于目前*治形势与*的任务决议》《为抗日救国告全国同胞书》等当时很难见到的*的文件;热烈谈论红*北上抗日的消息和爱国志士的抗日活动;激烈争辩当时的社会问题、理论问题,抨击蒋介石“攘外必先安内”的反动*策。
营员们组织编队攀上樱桃沟的北山,展开攻防战、伏击战、遭遇战、游击战的演练,漫山遍野“杀”声一片;还常常自编自演一些爱国抗战的小节目在这里演出。夜晚,营员们时常搞些紧急集合、急行*、“抓舌头”等*事演练。强烈的民族责任感和抗日救国的激情充满整个山谷。伴着阵阵山风和潺潺溪流,抗日救亡的歌声飘荡,响彻云端。
一天中午营员休息时间,父亲看见清华大学的赵德尊(年后曾任黑龙江省委书记、省人大常委会主任等职),用凿子向那块已成为夏令营活动中心的标志性山石凿去,一下、两下……。随着凿子凿刻山石铿锵有力的“嘭嘭”声,苍劲的“保”字渐渐显现。父亲接过凿子,两人交替着把“保卫华北”这四个最能表达当时全国人民心声的大字镌刻在这块大青石上。
父亲在讲述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时,虽然身躯病弱,双目却炯炯有神,仿佛又回到了那热血青春的岁月。我和妹妹被父亲的激情感染,为老一辈的爱国热情所感动。我们决定择日进沟,沿着父辈的足迹,去找寻这块承载着千百万人爱国呼声的石刻。
二、山谷寻踪
年初夏的一天,我和小妹妹邀了朋友肖行*、叔叔刘居英的小女儿刘智,一起来到北京香山樱桃沟寻找石刻。
那时,已是“文化大革命”中后期,樱桃沟仍然鲜有游人足迹。雨季的沟谷山水汹涌,阴森潮湿。密林掩映下整条山谷的石面上布满了湿漉漉的青苔。空谷丛林除了微风伴着摇曳的树叶发出轻微的“沙沙”声和淙淙的流水声,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。
我们挽起裤腿,趟着没过小腿的溪水,下到沟底,从下游沿着溪流依次往水源方向摸排过去,仔细搜寻着沟谷中的每一块山石。溪水从我们的脚下流过,溅起水花,打湿了我们的裤腿。
时间一分分地流逝,山石一块块地从我们的检视下移过。不知不觉,我们来到了水流源头。“怎么会没有呢?”所有的人眼神中都闪烁出同样的疑问。难道被毁了?被移走了?被风化了?
我们带着疑问回到家中去请教父亲。父亲又仔细回顾了山石刻字的大小,以及它所在的位置。我们重拾信心,决定改日再次下沟寻找。
同年8月,我、小星妹、肖行*和叔叔的二女儿刘敏再次相邀一同奔赴樱桃沟。临行前,行*还特意带上了相机。
此次,目标、范围更加明确。我们从元宝石南侧的小石桥处下到沟底。幽深的山林里只有我们四人,只是盛夏的蝉鸣令山谷不再寂静,雨季的溪水比起上次我们来时充沛了许多,发出欢快的“哗哗”声。踏着脚下高低不平的石块和溪流,大家搜寻着沟谷旁一块块布满苔藓而湿滑的大青石,不放过一点儿蛛丝马迹。
突然,小星妹妹兴奋地喊道:“姐!你过来看一下,这块石头上好像有字!”我顾不上流水溅湿衣裤,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大青石。这里位于元宝石下方的泉水旁,山谷地势相对开阔平缓。这块长约两米、宽约一米的大山石几乎成直立状坐落在沟谷西侧。它的上方斜长着一棵大树。山石面向沟谷,这里有一块露出沟谷水面的巨大且平坦的大青石。
这块能容下七八人站立的“平台”,刚好在沟底形成了一片较为开阔的活动空间。由上游奔流而下的山泉来到这里瞬间化成潺潺溪流,从这块平卧的大山石一侧缓缓地流过。这与之前父亲与我们陈述过的当年夏令营的“大课堂”所在地完全吻合。妹妹是在扯开大片浓密的“爬墙虎”后,才找到这块布满青苔的大山石的。
我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摸去,“没错,是有凹槽!”我从沟底捡来干树枝,欲沿凹槽描画,但树枝硬度不够,很快就折断了。我们又从沟里捡来白色山石用力描画。不一会儿,一个似“草字头”印痕出现了,紧接着一个繁体的“华”字映入眼帘!“啊!有了!是繁体的华字!”我们惊喜地叫喊起来,四双同样惊喜的目光同时盯向这块山石。几个人纷纷捡来石块描画,很快,另外三个字被我们描画出来。“保卫华北”四个繁体大字呈十字状排列,横排的“华北”两字应旧时的读写顺序,由右及左。
当四个白色一尺见方的大字完全跃然石面时,喜悦和崇敬之情,在我们心中油然而生。“啊,我们找到了!”“我们终于找到了!”欢笑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。望着这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,我们仿佛又听到了38年前父亲那嘹亮的*号声;仿佛感受到了当年青年学子、民先队员们热烈研讨与激烈争辩的爱国情怀;仿佛看到了那一个个攀越山岩峭壁、进行*事演练的年轻矫健的身姿;仿佛听到了响彻云端峡谷的救亡歌声。
我们刮去山石上厚厚的泥土和青苔,捧来溪水,冲刷掉沉积在上面的泥沙,重新用白色石块把“保卫华北”四个大字描画得格外清晰醒目。肖行*举起照相机,大声地招呼道:“快去!到石刻跟前,给你们姐仨留个影,留下这 的纪念吧!”随着相机快门和闪光灯的一声响,我们和重见天日的石刻定格在年8月6日。
三、精神永存
石刻虽被找到,但因为父亲*治上还没有获得“解放”,大家不敢声张。那年月,因人毁物的事例并不少见,我们有责任保护好这个代表着革命前辈共同斗争过的历史遗迹。
那日,我们怀着急迫而无限喜悦的心情回到家中,向父母报告了这个激动人心的喜讯。父亲听罢十分高兴。他感慨,这块石刻在那么残酷的战争年代竟然躲过了日寇的铁蹄和国民*的屠刀,在这么动荡的年月里又能幸免于难。38年的漫长岁月,“爬墙虎”、青苔——这些自然界的生灵,以它们弱小的身躯和自然的融合,保护了石刻。父亲决定,一定要亲自到樱桃沟去看一看青年时期战斗过的地方,再摸一摸自己亲手凿过的爱国石刻。
在山水湍急的山谷里,哪里来的那么浓密的“爬墙虎”?这丛绿植的存在是天意,还是人为?发现石刻后,小妹妹再次进山来到“保卫华北”石刻处时,偶遇一位上了年纪的守园人。据他讲,听山谷中周家花园的老人念叨过,当年为了躲避日本人的“扫荡”,他们曾经把这块大石刻糊上厚厚的泥土,并在它的四周种满“爬墙虎”。如此,岁岁年年,这块石头与沟壁的土坎儿没了分别,渐渐地已没人再记得它了。
年4月,在毛主席亲自关照下,父亲*治上获得了“解放”。同年暮春时节的一天,他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到樱桃沟的沟底,扶石再忆那段战斗的青春岁月,久久不能平静。父亲欣然依石而坐,在“保卫华北”石刻前拍照留念。
为配合年12月8日举行的“一二九运动纪念亭”奠基典礼,也为迎接即将到来的一二九运动50周年纪念,父亲接受《北京日报》约稿,于12月11日在《北京日报》发表《保卫华北石刻》一文,详细记述了当年北平学联和民先队组织的大、中学校 期夏令营,以及赵德尊和他共同完成“保卫华北”石刻的经过。
1年7月,在北京市纪念建*80周年展览上,展出了“保卫华北”石刻的复制件,参观者无不驻足观看。
3年夏的一天,在黑龙江省人大常委会工作的赵德尊伯伯让秘书给我打来电话说,赵伯伯十分怀念当年樱桃沟夏令营的战斗生活,也非常想再看看他和陆平同志一起凿刻的那块石刻,但没有机会到北京樱桃沟去。他热切希望我们能拍几张“保卫华北”石刻和当年夏令营活动区域的照片给他看看。我爽快地答应了,并告诉他,为纪念一二九爱国运动,由共青团北京市委和北京市学联募捐,在当年夏令营旧址建造的“一二九运动纪念亭”,已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。那块石刻已被搬到沟顶的路面上,成为革命文物加以保护。
3年8月2日,我和爱人来到樱桃沟,巧遇樱桃沟修栈道,不向游人开放,因此杂草丛生,显得很荒芜。我们来到樱桃沟元宝石下,先将拍照区域的杂草拔干净,然后依次将“保卫华北”石刻、“大课堂”活动中心地、元宝石、“一二九运动纪念亭”、小石桥以及山泉源头拍了照,洗印放大后,寄给赵伯伯。不久,他的秘书打来电话说,赵伯伯非常满意并表示感谢。
5年4月25日,赵伯伯来北京办事,下榻在黑龙江宾馆。他很想见一见老战友陆平的儿女们(父亲已于2年11月去世)。当天晚上,我们赶到宾馆,与赵伯伯见面并合了影。这位老人带着对老战友的怀念,和我们见了 面,也是 的一面。
两位革命先辈已在21世纪初先后离我们而去。然而,“保卫华北”石刻却依然屹立在樱桃沟的溪流之上,继续向人们讲述着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,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仁人志士、爱国青年前赴后继,不断开创祖国更加美好的未来。
(转自“史志北京”